当现代人探讨道家养生时,“辟谷”一词总在舌尖引发犹豫——是承载仙气的“bì谷”,还是更平实的“pì谷”?这看似微末的读音差异,实则牵连着汉字演变、典籍传承与古今音韵流转的深层脉络。它既是语言学的精微课题,更是触摸传统文化原貌的一把钥匙。
字源流变考
“辟”字源流深远。甲骨文形如刑具,本义为“法度、刑罚”,引申为“排除、去除”。东汉许慎《说文解字》明确记载:“辟,法也。”这一核心含义贯穿上古文献。当“辟”与“谷”结合成词,“辟谷”最初即指“避开谷物”或“断除五谷”的修行方式,服务于特定的宗教或养生目的。
值得注意的是,“辟”在古代汉语中存在极其复杂的音义分化现象。除表“法”读入声(类似“必”音)外,它还承担“开启”(如“开辟”)、“躲避”(如“辟易”)及“君主”(如“复辟”)等义项,各义项读音时有差异。清代学者钱大昕在《十驾斋养新录》中指出古音重唇(如b/p声母字)轻唇(如f声母字)未分的特点,为理解“辟”的古音提供了关键视角。中古音韵学家王力先生将其上古音拟为bĭek(近似“必厄”切),有力支持了“辟”在“辟谷”词中古读重唇音的可能性。
典籍中的烙印
早期道家与医家典籍是“辟谷”实践与读音的重要见证。马王堆汉墓帛书《却谷食气篇》作为现存最早系统记载辟谷的文献,其书名“却谷”即与“辟谷”同义互训,“却”字古音亦属溪母入声字(类似于k声母),暗示“辟谷”之“辟”在汉代语境中亦可能读入声重唇音(bi)。
敦煌藏经洞发现的唐代《辟谷经》写卷提供了珍贵线索。卷中“辟谷”一词常写作“避穀”,这不仅仅是异体字现象。“避”上古音为bĭăd(据王力拟音),其声母与“辟”的古读bĭek高度接近。这种通假现象强烈暗示:在唐代或更早的抄经者口语中,“辟谷”的“辟”极可能读如“避”(bi音),古人用同音字替代的做法正是当时实际发音的活化石。
现代规范与依据
现代汉语普通话的读音规范主要依据《现代汉语词典》和《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》。现行权威辞书,如《现代汉语词典》(第7版)、《辞海》(第7版)均将“辟谷”中的“辟”明确标注为“bì”音。这一标准读音的确定并非孤立行为,是国家普通话审音委员会在综合考量历史音韵、现代应用与语言规范基础上作出的审慎判断。
主张“pì谷”者常以“辟”的常用现代音为依据。“辟”在“开辟”、“精辟”等词中读“pì”,是其承担“开辟”、“透彻”等后起义项时的读音,与其在“辟谷”、“复辟”等承古词中的音义关系截然不同。语言学家唐作藩教授在《音韵学教程》中强调,对多音字的读音判别必须“因义定音”,回归词语本源。“辟谷”作为深厚的道教文化术语,其读音应尊重其特定的历史和语义传承。
方言中的遗存
汉语庞大方言体系往往保存了古音的珍贵遗迹。“辟谷”在南方诸多方言中的读音为古音“bì”提供了有力支撑。吴语区(如上海、苏州)将“辟谷”读若“bih koh”,闽南语读若“piah kok”(“piah”为双唇塞音,近古重唇音)。
北方方言虽受近代官话变迁影响较深,但部分晋语区域仍有类似残留。方言学者李荣在《汉语方言音档》中指出,这些方言读音高度一致地指向一个重唇塞音声母(b/p类),正是“辟”字上古音bĭek在中古以后于不同地域的演变留存,与古籍中的“避穀”通假形成时空上的双重互证。
结论与余思
“辟谷”应读“bì谷”而非“pì谷”,这一结论根植于坚实的多重证据链:从“辟”字表“排除、避开”的古义及其对应的上古重唇音读法(bĭek),到早期道家文献(马王堆帛书、敦煌《辟谷经》“避穀”异文)的忠实记录,再到现代权威辞书的规范注音以及方言中古音的顽强遗存,皆指向“bì”音的正统性。
厘清“辟谷”读音绝非咬文嚼字。它对准确理解和传承道家养生文化、古籍校勘与阅读、汉语语音史研究乃至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都具有切实意义。建议在学术研究、文化传播及辞书编纂中明确并坚持“bì谷”的规范读音,教育领域也应注重此类文化负载词的正确引导。未来研究可进一步发掘域外汉籍(如日本、韩国所藏道教文献)中“辟谷”的音注材料,以及借助实验语音学手段,更精确地构拟和验证其历史音变轨迹。唯有辨音正源,方能确保这门古老的东方智慧在当代语境中获得清晰回响。